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溽暑造极之时,我们开始一段悠久的告别。沿塞纳河,由北向南,灯色藏光影玄机,长夜垫衬在狂欢之下。巴黎的出租车很贵,因此,我们常趁午夜莅临之前,坐地铁赶往市区。第六区的龙街、第七区的圣西门街,往往是我们为彻夜痛饮所找的容器。周复一周,我们凭味蕾环游于法国各地酒庄,迷失于Armagnacs或Bourguignons;厌倦时需调剂,则请酒保调出风情各异的鸡尾酒。快速啜饮,将杯子丢回餐盘之间,然后摇晃着跃入舞池。他们试过教我几种现代爵士的舞步,但没来得及学会。人群翕张的一些瞬间,我重又感到自己像一头巨象,通过无助的摆动来寻求一种稀释笨拙的错觉。所幸,天很快就亮了。
有一天清晨,我们穿过卢森堡公园,夙夜酒气被露水衬成一道感伤的记号。公园里行人寥寥,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。不知是谁带的头,我们唱起一首年代久远的法语歌《再见了,马尔蒂盖》(《Adieu,Venise proven??ale》):
再见了,在高大松树上
永远歌唱的蝉与蝉;
再见了,色彩柔和的驳船与
开满红花的丘陵;
我要走了,把我的心留给你……
途径池塘,只见秋水仙已涨破土壤——这意味着纵乐即将结束,作为我在巴黎生活七年的终潮。
一星期以后,他们聚集在戴高乐机场,送我登上回沪的飞机。机场见证过巨额离别,对眼泪与紧密相拥不置一词,静默地容纳了体内滑行的诸多流线。最早送走的是丁浩,一个读国际贸易专业的男孩,毕业便回广州打理家族生意。轮到我时,我们已多次相互允诺:回国后,一年必须见一次——重复反而使约定变得可疑,恍惚之际,我预见了友谊即将面临的长期阻塞。与我同城的有一对情侣,卫苇与罗家祯,因卫苇的父母打算来巴黎游玩,两人需再留一段日子。后来,他们告诉我,我回国那一日Lou也来送过我,可惜误了时间,到达时我已起航;但在场的朋友都不曾遇见Lou,或许这只是她的一种说辞。
二零零零年九月初,我回到上海,真正的生活扑面而来。
仍与父母同住,老房子位于城隍庙附近一条弄堂里,四面环绕拆迁的痕迹。两侧墙壁著满尘垢,仔细辨认,各种字迹浮上来——“到此一游”“周来娣还钱”“星期九”。无头无尾,出自各个时代人们的手笔,一种以粗鄙碾压秩序的呐喊式的撞击。为之伴奏的,则有窨井盖底部的污水。它们从肮脏的废料中汲取命源,日夜奔腾,以抵达最幽暗的永恒。
七十年代初,父亲花十元承租了这套公房。两室户,总面积不超过三十平米,要住下六口人。等我回国,父亲的长辈均离世,姐姐也已出嫁;同一所房屋,空间却显得异常拥狭。首先是声音——这几年,父亲的右耳几乎全聋,需凭高声讲话来探测与外界的关联。在此引领下,日常动静也向我露出獠牙:冰箱开关,缝纫机穿针,桌子折叠拖拉,公放的无线电,电视机停在某个满屏雪花的频道……突然之间,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些噪音,仿佛巴黎的生活成功离间了我与往昔。除此以外,我猛地察觉,从法国带回的东西那么荒诞。CD机放在五斗橱顶,一次未用过。咖啡壶因久置的缘故,内部的旧渍结成斑膜。隔了两周,偶然翻到它,只觉一阵羞愧。
当时,“海归”还是一个新鲜头衔,落在弄堂里尤为惹人注目。从早到晚,不时有邻居从门缝里探进来。拜访的理由五花八门,实为看我一眼,以他们毫无关联的经验来甄辨一个海归博士有何特别之处。有些老人带孙辈来,指我为榜样;又转向母亲,打听我的习惯、作息、偏好食物,以便回家后模仿。起初,我将邻居们的热忱归于虚荣,常觉不耐烦。但我逐渐感到更深层面的意义,对他们而言,我即好运。与我同住一条弄堂,似是从命运纸箱中抽到一桩小奖,从而间接参与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。
市政府也派人来慰问。父母一早穿戴齐整,等待之心经三五牌座钟的一次次敲击,胀得愈发忐忑。过下午两点,慰问小组姗姗而来。一共三人,父母把每一个都称作“领导”。最后一位进门,母亲匆忙接过门把手,怕老式木门的倒刺扎入领导的指隙。
最年长的领导握住父亲双手,这让父亲激动又不知所措。父母仅中小学文化水平,甚至不知道我博士论文的课题。尽管如此,当听说我是中国唯一一个在法国获得人口学博士学位的学者,母亲的眼眶中瞬间噙起泪水。
“草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来,实在不容易。”领导们说,出于好意。
“我们邻居都开他玩笑,一根头发换一句论文。论文写完了,头发也掉光了。”母亲本想说笑,话一出口却显得别扭。我低下头。
“读书辛苦,回来才能干大事业。”领导爽朗地笑起来。
“就是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呢。”母亲叹气,“都三十四岁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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