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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3年的潘家园,天还没亮透,灰蒙蒙的晨雾就混着黄土气息,在摊位的缝隙里游荡。林逸把自行车锁在墙根,车筐里用蓝布包着的《中国陶瓷史》硌得铁丝网嗡嗡作响。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,哈出的白气在清晨的凉意中瞬间消散。
林逸今年刚满十八岁,是东郊机械厂钳工班的学徒,每月工资一百二十块八毛,除去给母亲买药的钱,剩下的几乎都换成了一本本边角卷起的旧书。他对历史的痴迷,在工人大院里是出了名的怪毛病——别人攒钱买电视,他攒钱买残破的竹简拓片;别人礼拜天钓鱼,他泡在图书馆抄录《葬经》。这份痴迷没给他带来任何实际好处,反倒让车间主任认定他是个不务正业的刺头。
但今天不一样。
他在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前蹲下,摊主是个河南口音的中年汉子,正用一块油腻的抹布擦拭着一只釉里红玉壶春瓶。瓶子器型端正,釉色鲜艳,底部大明洪武年制的款识清晰可见。摊主要价五千,围观的几个买家窃窃私语,有人已经摸出了钱包。
这瓶子,林逸忽然开口,声音不大,却让所有人动作一顿,釉面开片的纹路不对。
河南汉子的脸色变了变,随即堆笑:小兄弟,话不能乱说。这可是我家老爷子传下来的……
洪武釉里红用的是国产青料,含锰量高,烧出来的红色发灰。林逸没理会摊主的辩解,从兜里掏出个放大镜——那是他用三个月工资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,但这瓶子上的红色太正了,用的是现代氧化钴。而且……他指尖轻轻叩击瓶身,听这声音,胎体是机器压的,密度均匀过头了。真品洪武瓷,都是手工拉坯,敲起来该有点微颤。
周围一片寂静。河南汉子的脸色由红转白,最后变得铁青。他一把夺过瓶子,骂骂咧咧地收摊走了。围观的人群散去,有人对林逸竖起大拇指,也有人低声嘀咕这小伙子不懂事,挡人财路。
林逸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土。这类事他常干,不为出风头,只是见不得历史被这样糟蹋。他转身要走,却发现身后站着个人。
那人约摸四十五六岁,身形瘦削,左袖管空荡荡地垂着,被晨风吹得微微摆动。他脸上沟壑纵横,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。最奇怪的是他脚边蹲着一条纯黑的大狼狗,狗不叫不闹,只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林逸,那眼神竟比人还有穿透力。
小伙子,眼力不错。独臂男人声音沙哑,带着股子说不清的沧桑,练了多久?
林逸下意识攥紧书兜:没练,就是看看书。
看书?男人嘴角扯了扯,不知是笑还是嘲讽,能看出洪武釉里红的锰钴含量,你看得可不是一般的书。他顿了顿,《景德镇陶录》第三卷,还是《格古要论》的影印本?
林逸心里一震。他读的那些书都是图书馆的孤本,连书名号都没人听说过,这独臂男人却随口就点破了出处。他警惕地后退半步:您有什么事?
别紧张。男人用仅剩的右手掏出个核桃,在掌心盘着,我叫吴铁柱,道上人给面子,叫一声老吴。他身旁的黑狗忽然低呜一声,耳朵竖起,像是感应到了什么。老吴没理会狗的异常,继续道,我观察你半个月了。你每次来潘家园,看的不是东西,是。一件东西摆在摊子上,你第一眼不是看品相,是看它有没有。我说得对吗?
林逸后背发凉。这确实是他的习惯——真从土里出来的东西,哪怕被洗刷得再干净,也带着股子沉郁的土腥气。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,是他看了上百本葬书、对比了上千张出土文物照片后养成的直觉。但这话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,竟让他有种被扒光的窘迫。
你有这天赋,老吴的声音压得更低,不该浪费在潘家园这些假货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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